《禮記大義》整理弁言

2019年05月27日 12:16  国学院    0    收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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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文治,字穎侯,號蔚芝,別號茹經,江蘇省太倉縣人,世籍金陵,晚年定居無錫。先生一八六五年(清同治四年)出生於書香門第,幼時得外叔祖胡汝誠,外祖父胡古愚,姨丈姚葆光、錢會甫,以及父母雙親授業督學;十七歲受業於王祖畲之門;二十一歲至江陰南菁書院,受業於院長黃元同先生以及王先謙先生;後又師從沈子封、翁同龢、沈曾植等飽學之士。故而自幼勤勉好學,尊崇孔孟之道,八歲而立“愿為伊尹”之志,十七歲得秀才,十八歲中舉,二十八歲成進士。唐文治先生從政始二十八歲,初觀户部,終改商部,升至左侍郎,署理尚書。四十二歲丁憂,自後棄政從學,前後僅十餘年,然於所在之位,盡謀其政,造福天下蒼生。唐先生去官後,歷任上海實業學校(原南洋公學)、無錫國學專修學校校長。因自幼學習勤苦以致目力損傷,至五十六歲已雙目失明,然仍不廢教書育人,著書立說,前後耕耘杏壇四十餘年。一九五四年,唐先生逝於上海,享壽九十,張元濟等人發起公祭,并私謚“文成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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縱觀唐先生一生,儒家情懷最是深切,其弟子王蘧常稱先生之德“修於內者有主一、求知、研幾、克己四端,施於外者歸乎仁孝”,極為精闢。(王蘧常《记唐蔚芝先生》)唐先生亦自言:“吾人為學,救世而已矣。”(唐文治《茹經堂文集四編·讀書管見序》)故而先生曾立下壯志,望於仕途上濟天下,然國勢腐朽,難以為繼,先生因此毅然棄政興學,一意從教,以期救國救民。於教育之旨意,唐先生在接受記者採訪時,有如下對話:


問:先生對於教育本位,應以何者先入手?


答:教育是承先啟後一件重要任務。教育除灌輸知識而外,尤當注重人格教育。蓋教育本意,無非是培養天良,消滅惡念,正心誠意,做一個堂堂正正之人。本此善良心術,然後可做轟轟烈烈事業。若人心術不正,雖有經天緯地之才,適足以殃民而禍國。明乎人格教育之旨,始可與語教育矣。


問:舉世滔滔,先生將以何術挽救之?


答:挽救風氣,決非一人之力所能成效,尤非在野之人所可轉移。顧我當亦盡我能力以挽救之,一則訓導學生,誥誡親友,廣為傳佈;一則著書立說,申儆當世,並示後昆。故我辦學宗旨,即以此為第一義。最近我新刊性理救世書,闡發性理之學,以為救世之準繩,誠能人人循是以行,庶可達到移風易俗之微旨雲爾。(吳德明《唐蔚芝先生訪問記》)


聽聞唐先生回答,若見先生炯炯之神貌、浩然之正氣,亦不難窺見先生卓絕的教育觀。故而唐文治先生於一九○七年九月,就任上海實業學校校長,理工與國學並重,積極增設新興專業,為國家培養了大量人才。任職期間,并任江蘇教育總會會長、太倉中學校長,并在太倉設立藝徒學校,創辦商船學校,建造電機試驗場,奔赴長沙、太倉賑災,唐先生的所為誠為儒者典範。

至一九二○年,唐文治先生五十六歲,因目疾加深近乎全盲,最終辭去校長職務,至無錫休養。十二月,錢塘施肇曾設立無錫國學專修館,聘唐先生為館長,先生欣然應允,并以“正人心,救民命”為辦學講學宗旨。自後三十餘年,唐文治先生以疾病之軀,傾盡心血於國學教育!誠如其言“一則訓導學生,一則著書立說”。初入館,便擬定學規章程十條,分別為躬行、孝弟、辨义、经学、理学、文学、政治学、主静、维持人道、挽救世风,從個人修養、學習內容、社會責任等多方面提出了要求。唐先生又廣聘良材至國專任教,當時名流如金松岑、李詳、孫德謙、錢基博、顧實、陳柱、朱文熊等皆在國專任教。國專的課程設置,必修科目貫通四部,而以讀經為首要;選修科目分義理、考據和辭章三大類,陶淑學生品學,為國家培養了大量國學人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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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文治先生治學,亦推經書,然其治學之法卻自成一家,其言:“吾國十三經,如日月之麗天,江河之行地,萬古不磨,所謂國寶是也。然要知吾館所講經學,不尚考據瑣碎之末,惟在攬其宏綱,抉其大義,以為修己治人之務,先儒說經,首重實事求是四字,實事者,屏絕空虛之論也,求是者,破除門戶之見也。”(《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》)馮振《茹經堂文集三編序》言:“其治經,實熔漢宋於一爐而冶之,既已擷取漢儒考據之長,以闡宋儒之義理矣,又時時吐為文章以抒其所抱,亭蓄瀦匯,網羅所及者,至廣且微。”又陳衍《序》文言:“其治經,漢宋兼采,合考據、義理而一之。”唐先生治經,不糾纏於訓詁、名物的瑣碎、支離之爭,而要求學者掌握經書的修身濟世的微言大義,歸於躬行實踐,有裨世道人心為主,觀其書可知之。諸如《十三經提綱》、《周易消息大義》、《尚書大義》、《洪範大義》、《詩經大義》、《禮記大義》、《論語大義》、《論語大義外篇》、《孝經大學中庸孟子大義》、《性理學大義》、《紫陽學術發微》、《陽明學術發微》、《國文大義》、《古人論文大義》、《國文陰陽剛柔大義》、《國文經緯貫通大義》。

《禮記大義》亦是其中一種,一九三三年由無錫國專出版,屬自編教材。唐文治先生治學,甚為推崇學禮,其言:“顧治經之要,尤在學禮,管子言禮義廉恥,國之四維,今人競言法治,不知法施於已然之後,禮禁於未然之前,舍本務末,愈趨愈遠,故今日發明禮學,維繫人心之廉恥,實為莫大之急務。”(《無錫國學專修館學規》)故而先生編訂《禮記大義》不僅用作教材,更用意於救國。唐先生所處之世,內憂外患,國人災難深重,先生深懷“萬物一體,天下溺猶己溺,天下飢猶己飢”之心,闡發經典大義,用以浹洽人心,振興中華。唐文治先生在《禮記大義·序》中言禮之效,可以立國體,善國性,定人綱人紀,言:“有禮則安,無禮則危,此中外之常經,古今之國鑑也!”又言:“禮教盛則民氣靖而國强,豈不信夫?”亦自言:“文治秉聖教以學禮,乃所願厥有兩端,曰救民命,曰正人心……變乎禮之意,則變天之道,絶地之理,亂人之紀。芸芸萬彙,將無所統屬而不能歸于治。吾爲此懼,爰發明《禮記》四十九篇大義,以諗當世。深願吾書一出,人命是固,人心於是正,國體於是尊,國性於是淑,庶幾尚辭讓,去争奪,講信修睦,大法小廉,道德仁義之説興,教訓正俗之規備,由小康而躋於大同。”而對於當時改朝換代的動盪,唐先生不畏古禮當廢的言論,精闢入里的提出“禮之經禮之制”的觀點,其言:“禮有禮之經禮之制。禮之制者,文質遞嬗,風俗變遷,典章號令,因時制宜,此可得與民變革者也。禮之經者,尊卑長幼,入孝出弟,與奢甯儉,與易甯戚,威儀容貌,恭敬温文,此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。因禮制之不同,倂欲舉禮經而廢之,誤哉誤哉!”實為不刊之論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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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禮記》對於禮的闡發精闢入里,經漢唐廣為傳播,禮教盛則民心正而國家強。在华夏史上,经学为吾族政教、学术的核心。《禮記》作為其中一種,在朝廷上规范政制,在社会上教化百姓。唐文治先生出生于清末,經歷了政权的更迭,以及列強侵略中國、新文化運動、五四運動等重大的歷史事件,眼見國土喪失、國學淪喪,甚為痛心。在一片“打倒孔家店”的呼聲中,于九一八事變后作《廢孔為亡國之兆論》,又于次年出版《禮記大義》一書,以挽國將不國之勢。先生治此書,時年六十九歲,依其一貫之作風,不拘門户之見,容眾家之長,闡發義理。所謂“大義”,則是發明各篇禮之功效,直指當時社會弊病,告之应如何遵循,以之規範人心世道,指導世人躬行實踐。

全書十萬余言,分五卷,卷首分三章,分別為《小戴禮記四十九篇類别提要表》、《小戴禮記源流義例考》、《禮記應讀書目表》,餘下四卷盡為對《小戴禮記》篇目的闡發,題如《曲禮篇大義》、《檀弓篇大義》,依次至末篇。考卷首各篇,唐先生於《小戴禮記》各篇提綱挈領之勾畫,源流之考釋以及羅列書目,可知其功力之深廣、治學之精純!《小戴禮記四十九篇類别提要表》分三欄,內容分別為篇名、類別、提要。其中類別依劉向《別錄》所定。提要一欄,先生取王船山、朱止泉二家之說推演之,“竊謂通論十六篇,括天德王道聖功之全;喪祭諸篇,啓發人之良知良能;而《禮運》、《樂記》、《中庸》三篇,則《易傳》之支餘流裔”。 《小戴禮記源流義例考》引《漢書·藝文志》、《隨書·經籍志》考證了小戴禮記傳授源流與其篇次,借此贊同邵位西的看法,批評了以為大小戴記的總篇數巧合《漢志》百三十一篇之數,從而斥大小戴互相刪取之說的错误觀點。繼而考證了各篇作者,又有《記傳義問四例》引導讀者區分不同的文體及注意點。末設《小戴禮記文法之精美一節》,贊其文法簡質精美,無體不備。《禮記應讀書目表》一章列舉全書類十四種、專篇類十九種、參考書十三種,并標明版本。嚴密細緻,實為讀者提供可貴之參考。

而自卷一起,於《禮記》各篇大義之闡發,則不拘原文訓詁名物,而能引經據典,於文章大處著眼,對其旨意深入發明。行文不拘長短,但求言之恰到好處。且廣泛徵引古今學者治禮之觀點,如朱熹、王船山、吴幼清、芮城、邵位西、陳蘭甫、曹叔彦、馮敬亭、陸奎勳、黄勉齋、芮嚴尹、姚姬傳、黄石齋、顧亭林、姜兆錫、姚際恒等學者,對之或褒賞有加,或直擊要害,惟理是趨。另先生行文,真情流露貫穿其中,使人讀之若見一懇切老者和善之貌,循循善誘而情感熾熱動人。

其《檀弓篇大義》記“孔子過泰山側”至“苛政猛於虎也”一節,唐先生闡發大義如下:

按《論語》曰:“節用而愛人。”又曰:“君子學道則愛人。”治民之道,愛人而已。若愛情澌滅,則人道將淪於虎狼,人類幾何而不絶滅乎!乃自春秋以來,愛民之道無聞,而民生之憔悴於虐政者奚啻獸相食,且至人相食矣。“苛政猛於虎”一語,後代文學家皆推衍其説,而人猶莫之省也。嗚呼!吾特大聲疾呼正告之曰愛民!

其愛民愛國之心,昭若日月,感人良深。《大學篇大義》中對當世時局有清醒深刻的認識,其言:

不仁者反是專以發財爲能事,犧牲其身於財之中,始也外本内末,巧立名目,苛斂賦税;繼也則磨牙吮血,剝膚敲髓,無微不至。出乎爾者反乎爾,菑害並至,府庫非其財,而身與家與國與天下,皆不能保。此其身乃至賤至惡至不肖之身,下而淪爲禽獸之身矣,哀哉!

先生指出《大學》中所謂平天下,是“平天下之不平,平人心之不平也”。《大學》言生財,則是“以不貪爲富,以不蓄爲寳,清心寡欲是也。廣而言之,天地之道也,裁成其有餘,輔相其不足,美利天下是也”。對橫徵暴斂的統治者予以了鞭撻。又有《聘義篇大義》,對當世侵略之禍予以精闢分析,并以禮之大義挽救,其言:

文治按近世侵畧之禍亟矣。豪傑之士,嘗欲設立模範國,整飭内政,修明禮義,與列國締約不相憑陵,與民休息,以成世外之桃源。善哉其用心也。然而不有矜式,曷臻上理?吾謂設立模範國者,學禮而已,讀《聘義》而已。《聘義》之辭曰:“敬讓也者,君子之所以相接也。”故君子相接以敬讓,則不相侵陵。

錢穆先生亦曾有言:“余讀蔚芝書,有一節語大受感動,大意言,死者屍體入殮蓋棺,以至下窆掩土,一時時,一刻刻,瞬息有變,永不可追,而乃至於人天永隔。描寫人子之臨喪,哀痛之情,字字生動,語語入微。似在其講《小戴禮·祭義篇》(此處篇名當是錢先生誤記,根據其文意,當是《問喪篇大義》,其文:蓋在牀曰尸,吾親已死,非復疾病之時矣;在棺曰柩,則吾親將葬,非復在牀之時矣。孝子之心沉痛何如也?文治嘗謂人之生也,三年之愛,出入顧復,日在吾親提抱之中,其後父母日嚴,入學就傳,則離親漸遠矣。二十而冠,三十而有室,則去親愈疏矣。迨不幸父母既殁,三日而殮,三月而葬,則至親之人,變爲至疏之人,欲一追音容而不可得矣。孝子之心沉痛何如也!是故成壙而歸,不敢入處室。居於倚盧,哀親之在外也。寢苫枕塊,哀親之在土也。此孝子之心無可如何者也。)。竊謂本人性,論孝道,古人多由嬰孩言,蔚老此文由成人言,細膩親切,前未之見。”(錢穆《師友雜憶·無錫江蘇省立第三師範》)唐文治先生之道德文章,率爾如此。陳衍言:“先生之道德学问事功,某知之稔。盖叔孙穆子所谓三不朽,曾子固所谓蓄道德而能文章,先生以一身备之。”可謂名副其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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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禮記大義》一書,为“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”之二。學生此番應湖南科技學院濂溪研究所張京華老師、國學研究所傅宏星老師之邀,對該書重新進行排錄點校,得以瞻慕賢風,實為幸事。然晚生淺陋,若有不妥之處,誠望專家學者指正批評,感激不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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