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石遺室論文》整理弁言

2019年06月23日 12:34  国学院    0    收藏

陳衍先生字叔伊,號石遺,晚年稱石遺老人,是近代著名的詩人、學者和教育家,今福建福州人。生於清朝咸豐六年(一八五六年),卒於民國二十六年(一九三七年),享年八十二歲。

先生自幼聰穎,雖家貧而致力於學,當年少而堪稱博聞强識,在鄉里有“神童”之稱。先生少時讀書深得其父陳賓鹿笙公嚴格教誨,從經史入門,只十歲而遍讀《易》、《書》、《詩》、《周禮》、《左傳》、四子書等。又好詩詞文賦,常竊讀默誦之,爲其日後工於作詩打下良好基礎。然天意弄人,先生自小無母,至十歲又喪父,自此即從諸世父、姑父讀書。期间已學作詩,且多讀秦漢六朝人文,以習舉業,至各代佳文與長篇賦文如《两都》、《哀江南》等皆可倒背如流,《石遺室論文》之精切大概亦得益於此。十九歲娶富商家女蕭道管爲妻,石遺夫人亦聰穎好學,素有才女之稱,婚後師從先生,以至成爲先生終生之學友,撰有《戴花平安室雜記》、《說文重文管見》、《列女傳集解》、《然脂新話》等書。先生之青少年時光多於家中自習治學度過,自三十歲(一八八六年)始旅食四方,先後入臺灣巡撫劉銘傳幕,任湖南府試總襄校,入江南製造局幕兼廣方言館教習。時張之洞督两湖,理新政,以經術文章號令天下,聞先生之才,邀其任官局總纂兼两湖書院教習。先生遠見卓識,提倡設官錢局,又諫言盛鑄新銅元,數年間金融秩序漸趨有條,且獲利不菲,致百廢俱興,財用不乏。一九○九年,先生入京,任學部主事,兼禮學館纂修,主持京師大學堂經學講席。一九一六年,應福建省長許世英之聘,總理編纂《福建通志》,先生立定體例,廣蒐博採,編成後全書共六百卷一千萬字。一九二三年,受聘爲厦門大學文科教授。一九三一年,應唐文治之請任無錫國學專修學校講席,時年七十有六。第二年,又與章太炎、金天翮等在蘇州籌組國學會,並主編會刊《國學論衡》,雖高齡仍孜孜不倦,直至一九三七年夏病逝於故鄉福州。

先生數十年如一日治學,其成就之高不言而喻,於文學上影響尤大。就其散文理論來說,後人多將其歸於桐城後學,實不盡然,先生有欣賞桐城文章之處,且多與桐城大家林琴南、馬其昶等人交好,卻並不師法桐城,而是自有法門。先生《五言四十韻哭畏廬》曰:“論文常訾我,自昔荷齗齗。反以報君施,寸意徒拳拳。君始學駢儷,記醜紛斒斕。既而騁論議,慷慨經世編。既而五七言,擊鉢鏗騷壇。後皆舍之去,專攻散體文。久之乃自命,柈湖柏梘間。秘鑰矜昌黎,閼抑不使宣。我進以樸學,君謂道已分。我更以哲學,君謂非道原。桐城有師法,吞吐出半山。七王三歐陽,翛然一丘樊。”又其《送陳劍潭南歸序》曰:“桐城人士多以文章負異於衆……而識陳君劍潭……則不守桐城師法,慕太史公、班孟堅之言,其至者,權奇動宕,恣肆自喜。馬、姚二君於其文不甚相合,而亦推其能自力也。余亟稱劍潭之文,世人疑信將半。”桐城文人尊唐宋古文,而先生推學唐宋古文所學者,即先秦、两漢之文,這與桐城派不免有所關聯,但細究起來,卻是不同於桐城派的。陳步在《關於陳衍的學術思想》中論先生之散文有言:“陳衍自己文章重事實,有什麼講什麼,講完就完,不作紆迴蓄縮,他的文采依情況而定,辭賦遊記稍爲華麗些,議論文章很質樸。有人說他的文章沒有‘家教’,我看若以客觀事實和表達方式爲‘家教’也未嘗不可以說。”此亦可從一面證明先生之古文理論。先生於文學上成就,詩學理論更多,其詩學“三元說”,即將詩之盛分爲上元開元、中元元和、下元元祐三期,影響頗廣。此外,先生被認爲是“同光體”詩學的代表,更有詩壇“六百年來一人而已”之美譽。關於先生的學術思想,可能因爲一些非學術的原因,後人研究者很少,但其考據與詞章兼而治之的樸學主張仍有其現實意義。此外,先生於經濟學、美食方面亦頗有造詣,世人稱奇。

先生一生著作等身,涉及領域多且研究層次深,常不拘一格,自有獨到見解,爭附者多不勝數。其主要著作有《石遺室詩集》、《石遺室文集》、《尚書舉要》、《周禮疑義辨證》、《禮記疑義辨證》、《考工記辨證》、《考工記補疏》、《說文舉例》、《說文解字辨證》、《音韻發蒙》、《通鑑紀事本末書後》、《石遺室論文》、《史漢文學研究法》、《要籍解題》、《戊戌變法搉議》、《倫理講義》、《福建方言志》、《貨幣論》、《烹飪教科書》、《石遺室菜譜》等等,此爲其專著,先生另尚有輯著三種,譯著五種,主要關涉地方誌與商業方面。二○○一年福建人民出版社曾出版《陳石遺集》,收先生之專著,分別涉及詩集、文集、經史、小學、文論、目録、經濟、烹飪等各著十八種,爲目前比較齊全之版本。

先生自三十歲入世以來,先政後學,奔走於南北四十年,於政有績,於學有成,其子陳公荆於其《年譜》前云:“家君官不及五品,舉不過乙科、特科,而生平學問事蹟,關係數十年來學界、政界者不小。”可謂確評。

《石遺室論文》

《石遺室論文》按時代分爲五卷,分別是上古至周秦、两漢、三國六朝、唐、宋五個時段。五卷內容多寡不一,两漢賦多,唐代文多,故第二、第四卷所論最豐,而其餘三卷則略顯單薄。《石遺室論文》選文謹慎,評述精練,故全書字數不多,僅五萬餘言。論文體例主要爲選引一段或一篇古文以作點評,但不一定拘此格,卷首時有某一時代之總評,又或合數篇章比對而論之,論文主要以歷代文章爲主,但又雜以各時代之作者爲線索串連而下,脈絡頗明朗。其書開篇先評各選家之優劣,直言姚鼐《古文辭類纂》選文自史漢列傳及諸子百家之中,情有所原,“然未敢及經也”,則惋惜之情頓現。次又言曾國藩之《經史百家雜鈔》,“乃選及經、子,凡各體文,皆推原其本於某經某篇,甚允當也”。此開篇數語,看似是評古人選文之優劣,實則借評古以明先生論文之主要標準:以經爲宗,推原其本。標準既明,下則以此標準選出上古至宋文之經典段落、篇章,或以文論文,或三两比對,或追溯本原,或窺其新創,以三言两語道出文之要點本質,可謂精妙。

第一卷上古至周秦,遵其標準從經始,以本原論,以“《尚書》爲中國第一部古史,亦即中國第一部古文”契領,後分史學、文學两方面分述後世《天官書》、《律曆志》、《職官志》等如何本於《堯典》、《舜典》等各篇章,而典謨、《禹貢》、《金縢》等各篇如何開後世傳狀碑誌、記傳敘事之體。次及《左傳》、《小戴記》,言“《尚書》外,文學分两大宗,曰《左氏傳》,曰《小戴記》,皆各極文章之變化”。其後則分別以《左傳》、《小戴記》爲例,各選精彩段落點評之。如此論法,從文之本源說來,順流而下,言簡極而脈絡清晰,滴水不漏,讀之不禁豁然開朗,較其他論法更覺清爽明白。先生論《左傳》,主要從戰爭描寫處說,左氏所述戰爭雖多,然宏大而精彩者不過七八處,先生評者即有“邲之戰”、“鄢陵之戰”、“城濮之戰”、“韓之戰”、“鞌之戰”五處之多,以戰亂複雜場面之描寫爲最見作者筆力處也。論文或從繁論,明以線索貫之則敘繁而不紊;或從簡說,贊文之極簡而敘事之無窮;或就線索言,析左氏章法之詭譎;又借《公》、《穀》相較而論,出《左氏》文法之虛實相生,皆切當肯綮。先生於《小戴記》論述不多,但所論絕不含糊,皆斬釘截鐵之言,如“《月令》全出《呂氏春秋》,《三年問》全出《荀子》”,“《檀弓》多用複筆,然嫌其過於作態”等句,令人茅塞頓開。於秦文則只蜻蜓點水指《呂氏春秋》、《商君書》與李斯諸文,用墨極少,然不疏略,正是先生論文滴水不漏之處。

第二卷两漢,依舊從本原入手,說司馬相如《論巴蜀檄》本《史記·陸賈傳》,並一一對舉,終評“陸說尤質直耳”。次評賈誼《陳政事疏》、《過秦論》,前者就長篇文之建構,條分縷析,雜以曾國藩、真德秀、姚鼐等評家言而批評之,認爲其高屋建瓴之佈局本自子書,“《大學》之三綱領八條目,《中庸》之九經,《孔子閒居》之五至三無皆是也”,其見尤深。後者就長篇巨製之開闔擒縱論,言《過秦論》之氣勢雄峻恰在於其“縱之愈遠,擒之愈見有力”。又論駢偶文字,駁“今之論文學源流者,以爲始於西漢之相如、子雲”,而上追至李斯、賈誼、鄒陽等人之文,可謂挖其根源。次論晁錯之學兵家之言,賈誼、董仲舒之學孟子等設譬。從設譬言及後代之陸贄、東坡,爲理清論理用設譬之線索,不完全拘於時代之限,而一脈講來,又見先生灑脫之處。緊接其上於賈、董二人同處又開出不同來,說“賈茂董醇”,尤細論董仲舒行文之含蓄委婉。論淮南王安文因集衆賓客言所成,極爲繁複,而有其可取處,亦有其不可取處,石遺先生一一道來,甚至論及修正之法,可爲後世學文之人用。同是書札,於楊惲之《報孫會宗書》,先言“生古人後,於古人文章佳處,不禁效法,然貴能變化,求其神似,勿徒求其形似,則善矣”,破世人學作文之呆處,於司馬氏之《報任安書》則總提其“用加倍寫法,使人動聽”,一語中的。論《漢書·李陵傳》,從不同側面將其與太史公之《項羽本紀》、《趙世家》《伍子胥列傳》相比對而說,明明班固文是主,史遷文爲賓,而用史遷文字更多,此則似論班固文巧,而實贊司馬文工,乃石遺先生論文之委曲而見遠處也。論及路温舒之《尚德緩刑書》則贊寫酷吏之窮形盡相。陳湯、甘延壽斬郅支單之事,劉向、谷永、耿育三人皆作文,石遺先生將三文兼而論之,求其同中之異,而各得其千秋,實屬難得。論及劉向《論起昌疏》、賈讓《治河三策》、《漢書·金日磾傳》、朱浮《與彭寵書》及馬第伯《封禪儀記》等文,皆不導襲前人看法,能獨出機杼。

第三卷三國六朝,首論陳壽之《赤壁之戰》,亦陳其來處,繼論諸葛亮說孫權之機竅,方知石遺先生所贊非陳壽,乃孔明也。果然,其後則論武侯之文。又不正面說之,卻先列曾國藩、姚鼐、蘇東坡諸人言論,而後方引出自己見解,以文章風格論,兼及曹操、孫權之文,以證“此表中段,的是三國時文字”。次又以《後出師表》之文氣非諸葛不可出,而消衆人疑偽之心。先生一再破疑,對諸葛文辭之讚美毫不吝嗇,與諸葛之人格品質不無關係,此亦與先生宗經求原之論文標準相表裏。於三國六朝文,諸葛亮是重點,次論有曹丕之《典論·論文》,沈約之《宋書·謝靈運傳論》,可見其對駢文俗麗之厭惡,然不一概而論之,能做到評價公允。後論散體文,以王羲之《蘭亭序》中“絲竹管絃”一語入手駁《昭明文選》選文之不當。余論陶淵明之《桃花源記》,詳論其線索之細密,尤精彩。

第四卷唐,唐文甚多且不乏佳作。此卷論述仍從本原入手,論元結、杜甫復古之功。言元結《大唐中興頌》之學《左傳》,先論《左傳》“惠西元妃孟子”一段,述其法度,明“作文所以貴通經也”。次論韓愈《答李翊書》與《進學解》,二文參觀論之,以求韓文真相,“蓋昌黎雖倡言復古,起八代駢儷之衰,然實不欲空疏固陋,文以艱深,注意於相如、子雲,是其本旨”,此即韓昌黎之復古,乃两漢之古,終不及元次山,復上古之古。雖如此,並不一概抹煞韓愈文之佳處,對其設譬之妙亦不吝贊美之辭。於此先生引出一番議論:“作散文者斷莫能外,蓋多讀書,多見事,理足而識見有主,然後下筆吐辭之際,淺深反正,四通八達,百折不離其宗。如山之有脈,如水之有源,如木之有本,則峯巒之高下,港汊之短長,枝葉之疏密,無不有自然之體勢。”此一段論作文之道,既言理又設譬,本身即優美文字。由韓愈之《答李翊書》引出柳宗元之《答韋中立論師道書》與李翱之《答王載言書》,認爲後二者爲上,而論柳文,並非一味稱好,分別點出其好處與不好處,評其語之失確云:“《穀梁》焉得有氣,《國語》無甚趣,《孟》、《荀》豈能並論,《太史》非以潔見長。必從爲辭者,皆强作解事也。”爲辭而强解事,多爲作文者所共有之病,先生於此直言指出,後學當引以爲戒。後論韓柳文甚詳,主要從二人摹仿上古文字說,且駁桐城人之揚韓抑柳,獨樹己見,與時風相左。卷四論文以韓柳文爲主,所涉頗多,於二人之論辯文、書札、雜記、碑文等皆有評語,然不拘一格,對二人的各有褒有貶,如論柳文之過韓文處,列出五條曰:“柳之不易及者有數端。出筆遣詞,無絲毫俗氣,一也;結構成自己面目,二也;天資高,譏見頗不猶人,三也;根據具言人所不敢言,四也;記誦優,用字不從抄撮塗抹來,五也。”又論韓愈文之過人處曰:“昌黎長處,在聚精會神,用功數十年,所讀古書,在在擷其菁華,在在效法,在在求脫化其面目。”然終覺其“天資不高,俗見頗重”。後論韓文《送李愿歸盤谷序》之俗,曰“大略昌黎文之不佳者,以此序爲第一,俗不可醫也,《獲麟解》爲第二,淺陋無味也”,用語可謂犀利毒辣。由韓愈又引出學韓文者李翱、皇甫湜二人之文,以二人所撰之《韓公行狀》、《神道碑》、《墓誌銘》各節録對比而論,指“李得其正,皇甫得其奇”。論樊宗師《絳守居園池記》一文,以其學韓愈而艱深奇澀,難以句讀也。末論孫樵之《梓潼移江記》、《梓潼移江記》、《書何易於》等文,於《書何易於》之文法尤贊之。

第五卷宋,開卷論及文章之姿態,“文章之有姿態者,皆出於論説。《尚書》惟有《秦誓》,《禮記》則《三年問》,實《荀子》也,《檀弓》作態太甚,《左傳》則滋多矣,《莊子》之‘送君者皆自崖而返,君自此遠矣’,二語風神絕世,《太史公》則各傳贊,皆以姿態見工,而《五帝本紀》、《項羽本記》二贊尤有神,傳文莫如《伯夷列傳》。”既從先秦經典說來,又引世人之稱歐陽修學韓昌黎而反駁之,謂韓文有神味者少,歐公實學《史記》,下則以《豐樂亭記》、《美堂記》、《峴山亭記》等爲例,細論歐文之風神。又論東坡《淩虛臺記》、《超然亭記》、《赤壁賦》之地理文字本於《尚書》、《左傳》諸書。而總論宋數位大家文曰:“歐公敍事,長於層累鋪張,多學漢人晁錯《貴粟重農疏》、淮南王安《諫伐閩越書》、班孟堅《漢書》各傳,而濟乙太史公傳贊之抑揚動盪;曾子固專學匡劉一路;蘇明允揣摩子書;與長公多得力於《孟子》;荆公除《萬言書》外,各雜文皆學韓,且專學其逆折拗勁處。”雖不直言褒貶,然剖析其源流而各見其優劣。後各自選文舉例說明,亦皆從本原說來。

石遺先生治學以經史入門,自幼即對經書爛熟於心,故其論文以經爲宗,追溯本原,這包括两個方面:一曰文法,二曰義理。後世之文宗此二項而能變化之則謂之佳作。與大多批評者就文論文不同,先生更強調的文章之源流與正宗,故於刻意求新求奇者不太欣賞,如此論文之法,雖中規中矩,卻自有一股浩然正氣充斥其間,乃歷來文章之正統,可爲初學作文者之入門教材。

《石遺室論文》爲無錫國學專修學校叢書第十四本,由無錫民生印書館初版於民國二十五年(一九三六年),後無再版,今應恩師傅宏星之邀將其重新整理出版。鑒於民國時期文言著述之通例,整理之時,只將舊式標點轉化爲現代標點,仍保持其繁體原貌,對於書中偶有錯字非影響閱讀處以脚注指出,文中概不校訂,以窺其原貌。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彭敏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辛卯年四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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