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此摩崖不是碑 ——范成大永州打卡记

2021年06月08日 22:34  国学院    104    收藏

□周欣  杨中瑜

打卡时间:宋乾道九年(公元1173年)、淳熙二年(公元1175年)

打卡地点:浯溪、愚溪、湘口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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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文穆像



一条官船从线装《宋史》下册南宋的页码中穿出,划过湘江水面。

风轻,水平。江岸芳草萋萋,杨柳依依,好一派春色!

官船渐渐驶向岸边,停靠在永州之野、祁阳湘江之滨浯溪高耸的石崖下。

一位四十七岁的官员,在几名随从的陪同下,登陆上岸,怀着朝觐的心情,一步一步往上攀登。

崖上正在打瞌睡的大树被轻微的脚步声惊醒,他抬起手腕,看了看时间:乾道九年(公元1173年)三月九日。在听见他们的交谈之后,同时也记住了这个官员的名字:范成大。

各位看官,范成大是平江府吴县人,为何来到永州府祁阳的浯溪?

这还得从浯溪和范氏的经历说起。

浯溪因唐代大诗人、道州刺史元结发现并命名,并以元结撰文、颜真卿书写的《大唐中兴颂》而驰誉华夏。

其实,《大唐中兴颂》一文是元结于唐上元二年(公元761年)所撰。大历六年(公元771年),元结丁母忧而家于祁阳浯溪,乃请时任抚州刺史的颜真卿手书此颂,刻于浯溪岸边的石崖。据《金石萃编》记载:《大唐中兴颂》“碑高丈二尺五寸,宽丈二尺七寸”。它以如此巨大的骨架面世,真可谓“鹤立鸡群”,自然格外引人注目。

须知,元结和颜真卿都是当时的名人,这方《大唐中兴颂》摩崖石刻的诞生,如同当今市场经济社会两家名企的强强联合,或两位顶尖级影视明星的携手合作,其魅力可想而知。

元结之后,来此膜拜的人,数不胜数,且有的人相继在此留下题刻,使得浯溪的摩崖石刻越来越多,且影响越来越大。

到北宋末的元符和崇宁年间,在短短的六七年之间,居然连续出现了五首题咏《大唐中兴颂》的诗刻:元符元年(公元1098年),张耒作《读中兴颂诗》;元符三年(公元1100年),李清照作《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》2首;崇宁三年(公元1104年),黄庭坚作《书摩崖碑后》;崇宁四年(公元1105年)前后,潘大临作《浯溪中兴颂》。

有了这样的集聚效应,《大唐中兴颂》摩崖石刻自然也吸引到范成大的眼球。

据《宋史·范成大传》记载:

隆兴再讲和,失定受书之礼,上尝悔之。迁成大起居郎,假资政殿大学士,充金祈请国信使。国书专求陵寝。上面谕受书事,成大乞并载书中,不从。至燕山,密草奏,具言受书式,怀之入。初进国书,词气慷慨,金君臣方倾听,成大忽奏曰:“两朝既为叔侄,而受书礼未称,臣有疏。”搢笏出之。金主大骇,曰:“此岂献书处耶?”左右以笏标起之,成大屹不动,必欲书达。既而归馆所,金主遣伴使宣旨取奏。成大之未起也,金庭纷然,太子欲杀成大,越王止之,竟得全节而归。知静江府。

我们可以从中得知,之前的范成大在宋金隆兴再次和议时,因为态度坚决而引起金朝廷上议论纷纷,金朝太子想杀死范成大,经越王阻止才作罢。范成大终得保全气节而归,被授官集英殿修撰。乾道七年(公元1171年),范成大出知静江府兼广西经略安抚使。

乾道八年(公元1172年)腊月七日,范成大从家乡吴郡(今江苏苏州)出发,南经湖州、余杭,至富阳而入富春江,随后经桐庐、兰溪入衢江,又经信州(今江西上饶)、贵溪、余干而到南昌,再入赣江。

乾道九年(公元1173年)元月十二日,范成大至临江军(今江西樟树),十四日游芗林和盘园。之后,范成大即入赣江支流袁水,过袁州(宜春)、萍乡进入湖南境内。泛湘江南下,至衡山,继而行经永州浯溪。



这就是那方令人景仰不已的《大唐中兴颂》摩崖石刻了!

站在石崖前,范成大心里感慨不已:石刻不仅碑面最大,字形也最大,因外显得格外的正大浑阔。此外,从书法的本质来讲,用笔健挺朴质,不屑修饰,依崖石取势,自由自在,无拘无束,确实不错。

可是,从文字内容来看,范成大就有不同看法了。特别是在读了旁边黄庭坚的《书摩崖碑后》石刻之后,范成大感觉自己的观点与黄庭坚的观点大相径庭,有必要像先步来此的那些人一样,进行一番阐述。因此,他在浯溪待了几天,作《书浯溪中兴碑后并序》,请人上石,表达自己的“另类”看法:

乾道癸巳春三月,余自西掖出守桂林。九日渡湘江,游浯溪,摩挲中兴石刻洎唐元和至今游客所题。窃谓四诗各有定体,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,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,商周鲁之遗篇可以概见。今元子乃以鲁史笔法,婉辞含讥,盖之而章,后来词人复发明呈露之。则夫摩崖之碑,乃一罪案,何颂之有?窃以为未安,题五十六字,刻之石傍,与来者共商略之。此诗之出,必有相诟病者,谓不合题破次山碑,此亦习俗固陋,不能越拘攣之见耳。余义正词直,不暇恤也。

诗云:“三颂遗音和者希,丰容宁有刺讥辞?绝怜元子春秋法,都寓唐家清庙诗。歌咏当谐琴搏拊,策书自管璧瑕疵。纷纷健笔刚题破,从此摩崖不是碑。”

在范成大看来,颂为歌颂、颂德,“颂者,美盛德之形容,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”,诸如《诗经》“三颂”,则均以颂德为主。

而元结写的这篇《大唐中兴颂》,被黄庭坚读出了“言外之意”——悲叹唐代两朝天子忠言不入、再危宗社,进而暗寓宋代时局岌岌可危。与其说是黄庭坚题诗作咏,不如说是黄氏透露自己的阴郁心境,“断崖”“冻雨”与自家心情对照,党籍谪官,奸臣当道,忠臣化鹃啼血,对国家忧危、朝政黑暗的由衷感慨,饱经忧患后,指向了“中兴颂”的“微意”。

范成大却认为,黄庭坚借中兴颂“以颂寓规”,另有所指,无疑有违君臣之道。在他看来,元结的本意是想为唐朝作颂,却不妥当地运用了《春秋》笔法来暗寓讥刺。“歌咏当谐琴搏拊,策书自管璧瑕疵”二句,意即颂体本应像抚琴一样的和婉肃穆,元结即使要对朝政瑕疵有所批评,也只应出现在其奏策,而不应写进《中兴颂》。

敢把这种唱反调的序和诗摩崖刻石,范成大也是够胆大的了。他坚信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,期望以石刻的形式告知后人,或者说让后人来评判。

唯恐后人不理解自己的心迹,除了在浯溪刻石外,范成大到桂林任职后,把自己的旅行日记整理成《骖鸾录》。其中部分内容恰好与《书浯溪中兴碑》互相“印证”,直指“中兴颂”的文化主题:

夫元子之文,固不为无微意矣。而后来各人贪作议论,复从旁发明呈露之,鲁直诗至谓“抚军监国太子事,何乃趣取大物为”,又云“臣结舂陵二三策,臣甫杜鹃再拜诗。安知臣忠痛至骨,后世但赏琼琚词”。鲁直既倡此论,继作者靡然从之,不复问“歌颂中兴”,但以诋骂肃宗为谈柄。至张安国极矣,曰“楼前下马作奇祟,中兴之功不当罪”,岂有臣子方颂中兴,而傍人遽暴其君之罪,于体安乎?夫颂者,美盛德之形,容以成功告于神明者也。别无他意,非若风雅之有变也。商、周、鲁三诗,可以概见。今元子乃以笔削之法,寓之声诗,婉词含讥,盖之而章。使真有意邪?固已非是。诸公噪其傍又如此,则中兴之碑乃一罪案,何颂之有!

《骖鸾录》长篇大论补叙《书浯溪中兴碑后并序》文字,围绕元结《大唐中兴颂》刻石的意义进行讨论,最后的指向还是对《大唐中兴颂》刻石的否定,认为“中兴之碑乃一罪案”,不该刊石。

此外,他还对黄庭坚的题刻进行了颇为尖锐的批评。

范成大在当时已经具有很高的知名度了,他也知道自己“唱反调”可能带来的后果。正如《范成大年谱》引载:“经浯溪,赋诗谓颂体不宜涉讥讽,郡人以为妄。”

常人讲究规矩,任何狂妄都有可能付出代价。

果不其然。南宋大儒朱熹获悉范成大在浯溪的题刻之后,马上指出:“唐肃宗中兴之业,上比汉东京固有愧,而下方晋元帝则有余矣。许右丞之言如此,盖亦有激而云者。然元次山之词,歌功而不颂徳,则岂可谓无意也哉?至山谷之诗,推见至隐,以明君臣父子之训,是乃万世不可易之大防,与一时谋利计功之言,益不可同年而语矣。近岁复有谄子妄为刻画,以谤伤之,其说之陋,又许公所不道,直可付一笑云。”

朱熹虽然未点出范成大之名,但聪明人一眼就可以看出,朱熹的议论正是针对范氏而发。在朱熹看来,范成大维护的目标仅是某个皇帝或某个朝代的权威,而元结、黄庭坚两人则要维护千秋万代永远不变的伦理道德准则。前者所争的只是一时的是非,后者所争的却是千秋的功罪。

朱熹毕竟是一代理学宗师,他以卓越的见识和深邃的目光肯定了元结、黄庭坚的观点。在他的影响力下,范成大浯溪《书浯溪中兴碑后并序》石刻的结果自然凶多吉少了。

由于范氏在浯溪的题刻过于炫人眼目,关涉浯溪文化史的书写甚钜,忽视了该批判对后世的影响与权威。为了维护元、颜的尊严,特别是在朱熹阐明观点之后,后人不得不将此碑铲除,地方志编纂者也有意删改甚至批判,诸如《浯溪志》记载:“此诗碑在石屏,被后人铲削,石沿尚存‘吴郡石湖范’五字。旧溪志、县志均不收录。”



范成大第一次到浯溪,除了《书浯溪中兴碑后并序》之外,还刻有一首《游浯溪诗》,内容如下:

浯溪一峰插天齐,上有李唐《中兴碑》。肃宗勋业愈烜赫,次山文字真崛奇。我昔为州坐两载,史鞅缚束马就羁。咫尺名山不可到,抱恨常若有所遗。兹游得遂偿素愿,况有文字古一夔。周遭岩壑寻胜迹,摩挲石刻立多时。野僧半解知人意,满巵笑岘酒一杯。

遗憾的是,此碑已残。据湖南省文物事业管理局与祁阳浯溪文物管理处合编《浯溪碑林》介绍:“此诗系残碑,碑高35cm,宽29cm。题隶书,字大8cm,诗行楷,字大3cm。范成大工诗能书,为南宋大家。师法黄鲁直、米南宫,而自变其体。遒劲可爱,生意郁然。”

从浯溪溯流而上,便经过永州古城。曾经谪居永州十年的唐代大诗人柳宗元,以其优秀的思想、卓越的文学成就被后人所景仰,特别是他笔下的永州山水,以小见大,如诗如画,令人心驰神往。如此一来,柳宗元自然也是范成大心目中的偶像。

柳宗元像一个三百多年前的渔翁,他以愚溪为线,以诗文为钩,钓上了范成大的心。

范成大令官船左转,驶入潇水,溯流而上游览了愚溪,并写下了《愚溪在零陵城》一诗:

愚溪在零陵城对岸,渡江而至。溪甚狭,一石涧耳,盖众山之水,流出湘中。

一水弯环罗带阔,千古零陵擅风月。取名如许安得愚,因病成妍却奇绝。至今镜净不可唾,犹恐先生遗翰墨。泽及溪流不庇身,付与后来商巧拙。我俗扁舟穷石涧,春涨未生寒濑咽。纷红骇绿四山空,惟有风篁韵骚屑。清溪东去客西征,钴鉧潭边聊驻节。何时随汝下潇湘,归路三千橹伊轧。

不难看出,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柳宗元的景仰之情。



淳熙二年(公元1175年),范成大从桂林启程,赴四川上任,途经永州时泊舟湘口,又写下了《夜泊湘口并序》:

湘口夜泊,南去零陵十里矣。营水来自营道,过零陵下,湘水自桂林之海阳至此,与营会合为一江。

我从清湘发源来,直送湘流入营水。故人亭前合江处,暮夜樯竿矗沙尾。却从湘口望湘南,城郭山川恍难纪。万壑千崖诗不编,惟有苍苔良屐纪。三年瘴雾亦奇绝,浮世登临如此几。湖南山色夹江来,无复瑶篸插天起。坡陀狠石蹲清涨,淡荡光风浮白芷。骚人魂散若为招,伤心极目春千里。我亦江南转蓬客,白鸟愁烟思故垒。远游虽好不如归,一声鹈鴂花如洗。

这首诗寄托了诗人的身世漂泊之感和家国之忧,篇末还流露出归隐之意。

顺流而下,不久便到浯溪。

再次经过,范成大心中感慨不已。他想起对浯溪情有独钟的元结,还有那些众多的摩崖石刻,特别是自己上次经过时的题刻,在社会上引起了较大非议,不知是否被人破坏。因此,他又上岸去观摩石刻。

在桂林的几年,正是他诗文创作的高峰期,足迹所至,往往临水登山、赏音吟诗,这既是一种人生态度与林泉之趣,也是为涵咏性情、仰怀先贤。而今,重游旧地浯溪,心中自然感慨不已,略作思考,一首《游浯溪道中》的诗歌随即诞生:

江流去不定,山石来无穷。步步有胜处,水清石玲珑。安得扁舟系绝壁,卧听渔童吹短笛。弄水看山到月明,过尽行人不相识。

是啊,浯溪的奇石泉壑之美,可谓一山一水,一石一歌,别有饶趣。遗憾的是古往今来,不少人从她跟前经过,却没有发现她的美丽。

浯溪的摩崖石刻如此,许多贤士心中的抱负何尝不是如此?

平时默默无闻,只有在国家需要之际,才会挺身而出!

风月千古,江山万年。

站在《大唐中兴颂》摩崖石刻前,范成大心中蓦然醒悟:即便一个人渺小得像书籍中的一个标点符号,也要把自己的位置摆正,为文章断好句,表好情。特别是在关键时刻要积极站出来,为国家和民族做出应有的贡献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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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成大苏州石刻像

(转载自 永州日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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