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潇湘水云》背后的隐逸 ——郭沔永州打卡记

2021年10月18日 13:31  国学院    2    收藏

□向薛峰  杨中瑜

打卡时间:南宋末期淳祐、宝祐、景定年间(约1241-1260年前后)

打卡地点:永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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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潇湘水云》古琴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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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潇湘水云》写意图



若有知音见采,不辞遍唱阳春。

人们都熟悉刘禹锡的《潇湘神》:“斑竹枝,斑竹枝,泪痕点点寄相思。楚客欲听瑶琴怨,潇湘深夜月明时。”就算你不明白具体的意思,却也能够感受到词中那种沁人心脾的美感,能够感受到音乐艺术无与伦比的魅力。那些“一生只为一事来”,为自己的兴趣而奉献终生的伟大灵魂,才真正值得人们敬仰,而郭沔恰好就是这样。

郭沔(生卒年不详),字楚望,浙江永嘉人。大约生活在南宋淳祐、咸淳年间(1190—1260前后)。关于他的生平事迹,今天见到较早的是宋末元初俞德邻的《佩韦斋辑闻》中所说:《韩非子》载“师旷鼓琴”事,虽几于诞,然或者有之。余里人郭楚望,以善琴名淳、景间。

你看他既没有出生时天降异象的种种传说,也没有类似过目不忘的诸多本领,并且他终生未仕,没有宦海沉浮的经历,更没有带兵打仗的武功,他唯一值得被称赞的,就是对古琴艺术的继承发展和开拓创新。

成功的法则很简单,可是并不意味着容易。

虽然郭沔一生只为了古琴这一件事而来,看似无所作为、碌碌终生,可世人殊不知数十年如一日做好同一件事情的艰难,需要忍常人之所不能忍,方才能为常人之所不能为。而郭沔后来在古琴音乐艺术领域的成就,也称得上是水滴石穿,苦尽甘来。犹如泰山北斗、煌煌巨日般,不容忽视。

其实郭沔无疑是有才华的,不然又怎么可能在古琴一道继往开来,推陈出新呢?

但他的成功并不简单,也取决于天时、地利、人和等诸多方面,更与永州有莫大关系,甚至可以说他与永州相互成就了彼此,相互欣赏,相互发现。他因为永州这个“千年打卡胜地”完成了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作品《潇湘水云》,从而也为后世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。



郭沔与永州的缘分不算早,虽然郭沔前半生从未踏足永州,但这并不影响后来永州美景成为郭沔心中最重要的精神寄托。

郭沔年幼即习古琴,成年之后,隐隐有大家气象,被毛逊、杨瓒、徐字等琴家奉为宗师。清末周庆云《琴史续》载曰:“郭楚望,永嘉人,以善琴名淳、景间,毛敏仲、杨司农、徐天民皆祖之。”他可谓是嗜琴如命,在习琴之余,每到一地,都会收集散落民间的古琴曲谱,并加以整理,在年轻的时候就自己创作了琴曲数首。可能郭沔也曾心中期待这样的时光永远停留吧,可世事多不遂人愿。

虽然宋代对于文人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时代,对于郭沔来说是创作的天堂,可是在繁华之下,也隐藏着内忧外患的伏笔。北方的游牧民族对中原大地垂涎已久,而相比之下,南宋朝廷显得弱小无力,连偏安一隅也不能够。郭沔本身就精通音乐,精通音乐的人必然敏感,或许在这样的时代大背景之下,他才一心扑入自己感兴趣的领域,用尽全部心血和精力去研习,去逃避,虽然无可奈何,但他只能选择如此。

虽然永远也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,但在那种时局之下,谁又能真正装作睡着呢?

南宋王朝昏庸腐败,奸佞当道,面对外族侵略不事抵抗,相反迫害抗金将领、苟且偷安鱼肉百姓。而据地北方的金人却正虎视眈眈,准备再度南侵一举灭宋。

狼烟四起,兵临城下,朝廷却一味求和,令广大民众和有爱国心的知识分子愤慨不已,眼看秀丽河山破碎受辱,莫不为国家的命运担忧。

郭沔虽然是三尺微命、一介琴师,但他也有自己的人格修养,有对家国天下的热爱。他一方面整理旧谱、提倡创作、传授琴艺,而另一方面,又投入当时的主战派人物韩佗胄僚属张岩的门下做清客,帮助整理韩佗胄祖传的古琴曲谱以及民间流传的琴曲。郭沔当时也应该想过,虽然自己不能提枪上阵杀敌,但为保家卫国的忠臣志士高弹古琴以助兴静心还是做得到的。可后来,韩佗胄被诛,张岩遭贬,加之元兵南侵,不得已之下,郭沔只好移居南岳衡山。

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

时局动荡是那倾盆大雨,将郭沔期待的美好打得支离破碎!盛世如大梦初醒,一朝即散,乱世却似雨打浮萍,度日如年。即使天下之大也找不到一个人听他诉说,诉说那个已经逝去的故国。

但郭沔并没有沉默,他苦中作乐,对天长歌,他抛去疑惑,直面让他痛苦的、已面目全非的故国。他用那双弹奏古琴的手,开始孕育出那曲《潇湘水云》,让天地之间,也回荡着他的心声。



郭沔在移居南岳以后,便正式开始了打卡永州的日子。在此后岁月中,他经常观赏永州诸景,在潇湘二水合流处泛舟,以期远眺九嶷风景。

如果说天时是南宋时期宽松发达的文化环境,地利是永州绝美的自然风景,那么人和就是郭沔自身的创作天分,无比努力地用一颗纯粹透彻的琴心去体悟永州的内涵和意蕴。

一道天光射向永州,《潇湘水云》应运而生。

作为中国十大古琴曲之一的《潇湘水云》,显然有着很多的传奇色彩。而在郭沔身上,就最好地诠释了一个琴者的风采。他不是文人士大夫,但凭着一张古琴,却胜似文人士大夫;他不是读书人,但凭着一张古琴,他身上就是流着读书人的血;他虽然终生不仕,不能诵四书五经,但凭着一张古琴,他就是最纯粹的儒生。子曰:“文质彬彬,然后君子。”郭沔用琴心与琴音的完美融合彰显了名士风流的高雅本色,凭借着一把琴,他就是君子,这就是古琴的魅力。那么《潇湘水云》曲,则是最完美地展现了永州的魅力。

那《潇湘水云》因何而生呢?是郭沔泛舟于潇湘二水合流之处,欲遍观永州美景,赏九嶷山色,但因水云之气而遮蔽,郭沔一时之间又思古圣先贤,感己生平境遇,于是创作了《潇湘水云》曲。明代张大命在《太古正音琴经》中说:“郭楚望绝爱九嶷山,山时时为潇湘水云所蔽,因援琴作蕤宾调。”蕤宾调在古乐十二律中属于第七律,为阳律。古人又认为音乐与万物相合,而十二律与历法中的十二个月份相适应,蕤宾位于午位,在五月,故又代指农历五月。《礼记·月令》曰:“‘仲夏之月’其音徵,律中蕤宾。”民间有时也将端午称作蕤宾节。

由此观之,可以想象,在农历五月,潇湘二江之上,郭沔泛舟穿过不断升腾的水雾蒸汽,又有白云悠悠,他望得再远,也望不见九嶷山,望不见郁郁葱葱的舜帝陵;更望不见清清浅浅的濂溪水。望不见永州的其他美景,望不见古圣先贤,望不见昔日故土,望不见破碎家国。罢也,他只能一人一琴,以清音雅乐说永州美景,说往来古今。

后来清代戴熙在其《习苦斋画絮》中道:“《潇湘水云》空明一片,此中有无限韫藏,鉴者当《离骚》读之可也。”也正是这样的境地和道理。

其实,《潇湘水云》里还蕴含着一种常人难以觉察的悲壮之美,一种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无奈。这是一种琴者的隐逸。

面对金人的南渡,郭沔手中无剑,恨不能奔赴前线卫国杀敌,他只好把一支七弦琴曲磨砺成心中的宝剑,在天地间散发出一种凄美的呼唤,以激励大宋子民奋起抗战,不做亡国奴。

或许,只有元朝初年的黄莱了解郭沔的心情,真正懂得《潇湘水云》蕴含的力量,他以一首诗注解了乐曲的含义:

鹿死徒负隅,虎视犹自固。长怀倦倦情,环顾茫茫雾。居正托空言,偏安终故步。

靖康耻未消,嘉定疑犹怖。忍割重臣头,诌事儿皇父。楼阁起荒村,笙歌杂野哭。

膘骑索绣珍,胃吏追摇赋。竞供权贵嬉,那问灾黎诉。蹈海不尊秦,入山惟望楚。

抱琴问九疑,掇挺归三户。纵指发奇哀,潇湘水云怒。

《潇湘水云》曲谱最早见于《神奇秘谱》,《神奇秘谱》是由明太祖之子朱权编纂的古琴谱集,成书于明初洪熙乙巳(1425年),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琴曲专集。在《神奇秘谱》中,《潇湘水云》共分十段,分别为:洞庭烟雨、江汉舒清、天光云影、水接天隅、浪卷云飞、风起云涌、水天一碧、寒江月冷、万里澄波、影涵万象。



可以这样说,《潇湘水云》一出,就奠定了郭沔在中国音乐史上的地位。郭沔《潇湘水云》中的意象和“潇湘八景”有异曲同工之妙,而且相较于“潇湘八景”言,则更进一步,郭沔直接取永州的人文历史和地理景色入曲。所谓烟雨、所谓江汉、所谓天光、所谓云影、所谓清风、所谓细浪、所谓冷月、所谓澄波,其实都或多或少地取自永州之景。

我有明珠一颗,久被尘劳关锁。今日尘尽光生,照破山河万朵。

因为郭沔,因为《潇湘水云》,永州在中国音乐史上被提升到一个很高的地位。这曲赞颂永州的《潇湘水云》,被视作后世乐家学习的典范。

自此以后,写诗作词以《潇湘水云》为题目、为意境的作品不计其数,以《潇湘水云》为中心,同时也是在歌颂永州之景。

后人对《潇湘水云》评价甚高。如元末陶宗仪在其《听琴行》中有“渔翁汎汎沧浪艇,潇湘水云千万顷”之句,明代倪谦在其《题成侍御清风亭歌》中有“兴来吟断碧池秋,身上潇湘水云境”之句,明代胡俨在其《琴清轩》中有“潇湘水云连洞庭,木叶微脱秋冥冥”之句。清代名臣刘墉有《琴心》诗曰:“抱琴小立月华边,消渴书生夜不眠。一奏《潇湘水云》曲,万珠清露满階圆。”清代张问陶《船山诗草》中有《潇湘水云》诗:“水如有意终亭蓄,云到无心亦渺茫。海上成连何处觅,一声入破忽潇湘。”

再如:

琴意诗 其九 潇湘水云

(清)张梁

潇湘之水清且深,上下一碧涵古今。白云在天亦在水,弥漫滉瀁连江浔。

九疑之山相萦带,虞帝于此曾登临。松杉榕栝百围大,望之不见愁人心。

昔日筑台赋八景,此景未闻入歌吟。风排浪涌散还聚,月射波翻晴复阴。

涓涓细籁漱幽壑,浩浩洪涛扬远岑。水鸟风帆互出没,玉沙锦石空浮沉。

岂无澄明好天气,倏忽变换不可寻。张衡《四愁》愁未已,刘向《九叹》叹难禁。

我目未睹耳则闻,三尺六寸徽黄金。永嘉郭君制此曲,遥和骚人千载音。

念奴娇·松鹤庐听林徵士弹《潇湘水云》

(清)吴慈鹤

幽庐春远,借冰弦唤醒,平湖烟月。七泽三湘未曾到,淼淼银流千尺。

绀玉波宽,锦鳞风小,此地人初别。楚天浓暖,香兰将老时节。

早又蓼屿全衰,蘋烟半冷,听萧萧枫叶。云水无凭千万叠,恐与高人长绝。

惊起湘妃,暗弹清涙,斑竹秋生血。衔杯罢抚,子规啼梦江国。

通过这些诗词,似乎可以体会得到郭沔《潇湘水云》的意境和永州的美景,如拂过山间的清风,如透过松枝的月影,如摇摇欲坠的巨石,如奔腾千里的大江,千变万化,扣人心弦。多美啊!从琴声中感受到古今相通的良辰美景与悲欢离合,仿佛琴声起处,郭沔便是当得起“人生得一知己足矣,斯世当以同怀视之”的那个人。他从风度翩翩的少年郎到白发苍苍的老者,变的是青春年华,变的是沧桑岁月,但不曾改变的是他对古琴艺术的热爱,对江山社稷的担忧,他将青春融入永州的风物里。这首《潇湘水云》记录了一个伟大灵魂对古琴艺术和祖国人民永远不变的热爱。



郭沔后来一直居于南岳衡山,直至终老。尽管他从红尘遁入山水之中,心灵的重负也逐渐被流水消融,为清风吹散,似乎有了些许陶渊明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的生活光景,却无法心安理得地阪归于山水自然,享受宁静的人生。他那颗忧国忧民的心,化作《潇湘水云》中一个个起伏跌宕的音符,在历史的长河上跳跃。

一支琴曲,已成为他唤醒民众的号角;而琴曲的诞生地永州,也成了他的精神寄托。他将所有心事都付诸瑶琴。可是知音少,弦断了又有谁听呢?知音难觅,知己难寻,英雄的孤独之情全付与瑶琴。他一弹再三叹,慷慨有余哀。不惜歌者苦,但伤知音稀。

郭沔对中国古琴艺术的发展有很大贡献。明代中叶以前各类琴谱集里所传琴曲中,有很多是由他整理、创作和传授的。他创作了大量新曲,著名的除《潇湘水云》外,还有《秋鸿》《飞鸣吟》《泛沧浪》《春雨》《秋风》等。他的直系传人刘志方、毛敏仲、徐天民等后来都成为一代宗师,形成古琴史上影响深远的浙派。近代以来琴派进一步分化成为许多地域性流派,但都同时渊源于以吴(虞山派)越(浙派)为中心的古琴传统。永州本土杨宗稷的九嶷琴派,虽然自成一格,但其亦受到郭沔的影响,其渊源仍可追到江浙琴的传统。

想到我们现在身处零陵,于是,时常忆起那年那天的两首《潇湘神》:“湘水流,湘水流,九疑云物至今愁。若问二妃何处所,零陵芳草露中秋”“斑竹枝,斑竹枝,泪痕点点寄相思。楚客欲听瑶琴怨,潇湘深夜月明时”。想着我们与千年之前的古人,同看一轮明月,同望一条大江,同听一首琴曲,同观永州的蓝天大地、木叶青草、落花流水、游云飞絮,便觉得世间万种美好的事物,加起来也不敌如此吧。

每当夜深人静、明月高照之时,楚客徘徊于潇湘之滨,在伴和着潺潺湘水的悠扬琴韵中,细细领略其中滋味。这样的情致绵长而不可尽,曲终辞止而意无穷。

你听啊,如今潇湘大地上的风声雨声读书声,莫不都是先生的琴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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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沔(资料图片)

(转载自 永州日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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